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蘑菇圈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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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p;  法海说,我家斯烱说,你们工作组请离她远一点。

    刘组长吃了一惊,我没有听错吧?她真这么说了?

    佛祖在上,她真这么说了。

    刘元萱重新当上组长,一改很久以来的倒霉样,重又变得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。所以,他大度地说,她是让那个女人弄害怕了,今天不来,明天会来的。

    但斯烱始终没有在工作组面前出现,甚至在村中行走时,也故意不经过工作组所在的那座楼房了。

    春天到来的时候,机村经历了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旱。天上久不下雨,村里引水灌溉的溪流也干涸了。溪流干涸,是机村人闻所未闻的事情,可这不可思议的情形就是出现了。道理也简单,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业局的工人几乎砍伐殆尽,剩下的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。

    那天,斯烱去泉边背水。在干旱弄得庄稼枯萎、土地冒烟的时候,这片藏在林子里,从几棵老柏树下汩汩而出的清泉使得这一小方天地湿润而清凉。斯烱把水桶放在台子上,躬身一瓢瓢把清冽的泉水舀进桶里。她动作很轻,不想弄乱了那一氹水中倒映着的树影与蓝天。她突然感到害怕,饥荒又要降临这个山村了吗?而且,这一回,不止是地里庄稼欠收,大地失去了水的滋养,野菜,特别是喜欢潮润的蘑菇也难以生长。这时的斯烱作出一个决定,她要去用水浇灌她的蘑菇圈,让蘑菇生长。

    但是,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。

    从泉眼到林子中她的蘑菇圈,没有成形的路,等她满头大汗到达目的地,泉水早就从没有盖的背水桶中泼洒殆尽了。

    斯烱央告木匠为她的背水桶加一个盖子。木匠惊诧地瞪大了眼睛,呀呀呀,斯烱啊!从古到今,谁见过背水桶加过盖子啊!我可不敢乱了祖传的规矩。不久,斯烱要替背水桶加盖的消息,成为一个笑话在村里迅速流传。

    有些人甚至在斯烱背水回家的路上,拦住她问,斯烱不会背水了吗?斯烱会因为背水桶没有盖子,把水都泼洒到路上吗?

    几天后的早上,太阳刚刚升起,天上没有一丝云彩,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尘土味道,有人拦住斯烱又提起要给背水桶加盖子的话,以博大家一笑。这回,斯烱停下了脚步,她说,我是要给背水桶加上盖子呢,我怕有一天,水还没有背回家,就都被太阳晒干了。

    那些年,人心变坏了,人们总是去取笑比自己更无助的人。所以,斯烱这样的人总是成为村人们笑话的对象。但是这一天,当斯烱说出了这句话,那些人再也发不出笑声。说完这句话,斯烱背着水走过那些可怜人,留下这些呈口舌之快的人在那里回味她这句话,想想自己的生活,为她这句话感到害怕。

    时间回去十几年,不到二十年,是机村的土司时代。机村的老年人和中年人,都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,他们知道,在那个时代,如果有人像斯烱一样先是有了给水桶加盖般的荒唐新奇的想法,继而又说出有诅咒意味的话,那她就成了一个邪恶的女巫。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有一样其实相当一致,就是相信现实中的灾难是因为一些灾难性的话语所造成。土司时代,斯烱会被土司派遣来的喇嘛宣布邪祟附身,而从人间消失。今天,那些被她这话震惊的人们赶紧把情况汇报到工作组。

    那一天,工作组刚收到气象局对天气咨询的复函。一、限于条件,气象局无法提供超过半个月的长程天气预报;二、可以预见到的半个月内,机村所在地区依然不会有降水。

    这边正一筹莫展,村民们又报告来斯烱说的话。

    当即有人拍案而起,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。

    刚刚复任了工作组长的刘元萱这回却很冷静,他说,跟土司时代一样,宣布她是女巫,赶到河里淹死,天上就会下雨吗?

    说完,他就背着手去了河边。河边就在村庄下方,在庄稼地下方二三十米的河岸下滔滔流着,但没有提灌设备,水上不到高处。刘元萱又去到机村的泉眼,也许可以用水渠把泉水引来浇灌土地。这个时候,他有点责备自己的官僚主义了。算上这一回,他已经在机村工作了五年有余,喝了那么多机村的甜泉水,却没有到泉眼处来看过一眼。进到那圈围着泉眼的柏树丛中后,地面潮湿了,空中也弥漫着水气。

    刘元萱在这里碰见了斯烱。

    斯烱刚刚盛满了水桶,正用东西封住没盖的桶口。她用来封闭桶口的是一张已经被水泡软的羊皮。她正用那羊皮盖住了桶口后,又用细绳紧紧地扎住,拴牢。刘元萱组长突然开口说话,吓得她惊叫一声从水桶旁跳开了。

    还是刘组长伸手扶住了水桶,说,这样子水就不会被太阳晒干了?

    斯烱捂住胸口,出口长气,一屁股坐在地上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刘组长放缓了声音,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。

    斯烱闷在那里,勾着头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刘组长又说,你不要害怕,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,不会再有人追着你问问题了。

    斯烱突然抬头,说,都是可怜的女人,我不怕她,我喜欢她。

    刘组长不高兴了,她连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知道,不管你喜不喜欢,这女人都不会再回来,我又是工作组长了。他见斯烱又不说话了,便拨弄着蒙在水桶上的羊皮,前些年缺粮,你存野菜,存蘑菇,今年天不下雨了,你老来背水,是要在家里存满水吗?

    斯烱提高了嗓门,你不是爱吃各种蘑菇吗?天旱得连林子里的蘑菇都长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刘元萱换了组长的口吻,困难总是会过去的,你要对党有信心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斯烱觉得自己开始在明明白白活着了,所以才能说出那种让全村人情感激荡的话。可眼下,又被这个人的话弄糊涂了,天下不下雨,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,跟信心有什么关系?

    说这种话的人真是可恨的人,但斯烱早就决定不恨什么人了。一个没有当成干部的女人,一个儿子没有父亲的女人,再要恨上什么人,那她在这个世上真就没有活路了。

    刘组长又说,你也是苦出身,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组织嘛。

    斯烱背上了水桶,直起身,说,我不会来找你的。然后,就转上了山道。

    刘组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,摇摇头,释然一笑,转身便把围着泉眼下方挡着的木头挡板拔了,把那一氹水放得一干二净,为的是看清楚泉眼出水处有多大的流量。他看清楚了,不过是筷子粗细的三四股水从石头缝中涌出。他本来打算要开一条水渠,把泉水引去浇灌庄稼,但这水量也太小了,不等流到地里,真就像斯烱说的,不等流到地里就被太阳晒干了。

    这回,轮到失望至极的刘组长垂头坐在了泉眼边。

    而此时的斯烱正背着水桶往山上爬。山坡陡峭难行,但她很喜欢听到背上桶里水翻腾激荡时发出的好听的声音。她一边往山上爬,一边在心里排列这个世界上好听的声音,排在第一的就是水波的激荡声。一只鸟停在树枝上叫个不停,她抬起头来,说,你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声音。这几天,那只画眉鸟跟她已经很熟悉了。每天都飞到这丛柳树上来等她。她知道,转过这个柳丛,就是那群栎树包围着的蘑菇圈了。这鸟它是来等水喝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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